三哥和他的两个媳妇
老实巴交的三哥,两任媳妇都如花似玉。
1,
三哥不傻,就是特别老实,用老家的话说:焖子,磨盘压不出一个屁来。
我不知道三哥家和我们家有什么样的血缘关系,老一辈的人也说不清了。估计即便能攀上一星半点,也早出了五服。因为两家住得近,且双方几辈先祖都和和气气,故而一直亲昵。
三哥的母亲和我奶奶同年,我称其为“老妈”。老妈是一个胆小慈爱的老太太,非常喜欢小孩,在我三岁到六岁之间,几乎一半时间在她家吃饭。
老妈有四个孩子,大姐,小姐,三哥,小哥。三哥长我八岁,跟我最亲。
三哥家穷,一直就是。三哥的父亲,我叫大伯,沉默寡言,常年脸色蜡黄,病病歪歪。年,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才逐渐结束,农村慢慢开始实行联产承包制。适时普通乡里人家都过得紧巴巴,三哥家四个孩子正吃长饭,老妈和大伯两个不怎么精干的劳动力,能勉强支撑过日子就不错了。
印象中三哥家的大锅饭,经常参夹着一半红薯,或者一半玉米,或者一半土豆,菜两大碗,园子长什么吃什么,可能是人多热闹,我就喜欢到他家蹭吃。
有几次奶奶不许我去,我大哭,坐地上打滚。三哥从门口路过,我看见了,声音立刻提高八度。三哥不喜欢说话,又不敢触怒我奶奶,就三步并做两步跑回家告诉老妈。老妈气鼓鼓地冲到我们家来,问我奶奶:妲妲(婶娘的意思),你是不是嫌弃我家穷啊!
奶奶赶紧说不是,老妈把我抱起来哄:哦哦,我的幺儿子,跟老妈去吃饭啊,老妈给你煮鸡蛋。我破涕为笑,脸上一个大鼻涕泡。三哥就在一边傻笑。
三哥的家的鸡蛋,都是攒着用来换油盐的,自家人很少吃。很多年后,小哥还颇有几分妒忌:“我们家的鸡蛋,一大半都是你吃了。我那时候也馋啊。多看你几眼,都被妈吼。”
小哥只大我三岁,馋也正常。
小时候的我不懂事,又好吃,相邻的十来户人家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,故而谁家有点什么好菜,譬如炒个鸡蛋、捞了条鱼、杀了只鸡之类,大人们都会笑嘻嘻地喊我去吃饭。
我便非常高兴,飞快地跑回家,找自己的小铁碗和小调羹。
三哥觉得我跑来跑去麻烦,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土黄色的粗布,特意给我缝了一个小书包。针脚既粗,模样又丑,被姐姐们鄙视了很久。我却乐得不得了,因为里面正好能放着我的小铁碗和小调羹,走哪带哪。
三哥从18岁的时候就开始相亲,总相不上。原因只有一个,他不说话,女方觉得他傻。
村里跟三哥年纪上下的年轻人,经过媒人说合,先后都订了婚。三哥一直单着。
老妈和大伯急得没办法,就到我家向我爷爷奶奶诉苦:“叔叔,妲妲,你们得跟我们家老三想点办法啊。这都二十了,连个媳妇影子都没看到。”
我奶奶是村里的妇女大队长,能说会道,泼辣凌厉。爷爷是小镇上农机厂的干部,老共产党员,为人公正,古道热肠,在十里八乡有几分薄面。老妈家的两个女儿,就是我爷爷奶奶做媒,嫁得都比较好。
“你家老三自己的问题,上次跟他说的邻村那姑娘,人长得标致,又会做事。让他带着人家到镇上逛逛,买点衣服啥的。他居然只顾自己往前走,把人家姑娘丢得远远的,还走散了!哪有这么蠢的人啊!”奶奶提到三哥相亲就火大。
三哥这件糗事,被传了很多年,大致情况就是:他骑着自行车带着一妹子到镇上逛,把车锁好后,两人去赶集。可能是腼腆,三哥在前面走得飞快,妹子跟不上。结果挨黑时分,他自己骑车回来了。问那妹子呢,他就说了句:走散了。姑娘委屈得直哭,十几里路,自家走着回家。
印象中,一群人把三哥斗地主般骂了半夜,他反正不吭声。
我奶奶主骂:“你上次把安宁(也就是我)带到镇上,怎么没弄丢啊?你再这样不上心,再不许带他出去了。”
三哥默然回了句:“他不乱跑,给个包子就行了。”
2
三哥第N次相亲,终于成了,最大的功劳依然属于我奶奶。
长辈们发现,三哥虽然不说话,但是一手花牌打得非常漂亮。老家的花牌,据说是孔夫子发明的,叫做“荆州柳叶牌”,牌的形状如柳叶,牌面上有一到十的数字,还有“上大人,可知礼,化三千,七十士”等,意思是:儒家弟子知书达理,夫子教化三千,有七十名士。
跟人打花牌的时候,三哥很少输,无论大小。若有人问他,你怎么捏着废字不打,他也会冒一句:“你手上要这张字,我打会放冲,当我苕吧。”
屡试不爽。
估计在三哥身上已经找不到可以吹嘘的优点了,三哥的傻帽形象也很难彻底扭转,我奶奶花了不少心思,相亲时安排了几场牌局。
记得双方初见是在我家,印象中很热闹,一大群人。
女方所在的村与我们属于同一个镇,不同乡。三哥和我父亲陪着女方舅舅、叔叔打牌,我父亲负责引导三哥说话。时不时问一句:“你捏这字是什么意思?”“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什么牌?”“你知道舅舅要什么字么,打出来算了吧?”“叔叔的牌面不大,我的牌面很大哦,你干脆让叔叔胡牌吧。”
总之,我父亲使出了浑身解数。三哥一手精湛的牌技,让女方舅舅和叔叔既佩服得不要不要的,又赢了点小钱。
女方家人也实诚,觉得这小伙子就是不爱说话,聪明着,人又老实,还不错。
三哥一牌定婚姻,成了。
年春,三哥22岁,三嫂20岁,两人结婚。大喜的日子里,年轻都爱闹闹,大家一定要三哥讲讲爱情经历,三哥面红耳赤,最后嘟嚷了句:“没什么好讲,我打牌赢的。”
一群人哄堂大笑。
农村里的男人,结婚后就得自己当家,与父母分开。大伯身体不好,小哥还没结婚,故而三哥和三嫂必须要自立门户。老妈和大伯还得继续劳累,给小哥找个媳妇。
作为农民的三哥有个短板,不怎么会耕田,学了很久,都掌握不好牛、犁、人之间的配合。有时候三嫂看了烦,就在田里骂:“别人家男人耕田犁地都是一把好手,你怎么这么笨,这点屁事都搞不好,牛都快被你抽死了!”
三哥不吭声,满头大汗,紧张得犹如开直升飞机。
后来,每到春种或者秋播的时候,三哥就矮颠颠地到我家坐着,问他什么事,他也不说。我父亲就笑嘻嘻地问:“是不是要我帮你耕田啊,打一斤酒,准备些好菜。”三哥就笑笑,点点头。
时代步入21世纪左右,不知道农村的经济为什么就萧条了。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,基本是一些小嫂子。过年回来的时候,个个穿金戴银衣着光鲜,给老公孩子买衣服鞋袜,给家里买彩电冰箱,更有甚者直接掀了家里的老房子,砌楼房。
大约在年,三嫂实在受不了姐妹们的诱惑,跟着去了深圳。年底,三嫂回家时仿佛变了一个人,可用一个字形容:媚。柳叶眉画得细细的,樱桃嘴点得红红的,身上穿得洋洋的,走起路来扭扭的。
三嫂给了三哥两万块钱,两人离婚,四岁的女儿留给了三哥。后来得知,三嫂在深圳跟了个小老板,几年后还生了个儿子。
某个夜里,三哥邻居家的小孩子听到呜呜呜的声音,低沉渗人,如受伤的野兽在嚎。小孩子们吓得赶紧钻进被窝,一动不敢动!
三哥没了媳妇,大伯和老妈,几天时间,头发全白。
3
家里经济实在不景气,大伯又是个药罐子,三哥的弟弟最终做了上门女婿。大伯和老妈的四个孩子,独剩三哥支撑着门面。
更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,三哥离婚,大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,心脏部位痛了很久后,熬不住,服毒自尽。
大伯去世那年,我上大学,回去吊孝。大姐和小姐哭得撕心裂肺,老妈几度昏厥,小哥和三哥大吵了一架:“从小到大,爹妈都护着你,压着我。现在我都出门做了女婿,什么都给你了!你怎么就没看好爹?”
三哥红着眼,不说话。
适时村里不少人家都换了楼房,三哥家依旧是当年的老瓦房。小哥所谓什么都给三哥了,其实并没什么家当。
乡下有个规矩,人去世后,负责抬棺材的“八大金刚”(当初是八人,后来棺材越做越大,就变成了16人,依然叫八大金刚),会找丧者子侄辈“敲烟”。大户人家侄子外甥多,就敲得多。
三哥家是小户,且属于恶丧,八大金刚商讨了一番,按最低标准。两个姐姐、三哥和小哥已经尽力了,因为没人分担,他们其实比乡里的平均值都多出了不少。但是离最低标准还缺八条,大约三百块钱的烟。
发丧那天,八大金刚坐着不动,不断嚷嚷:“还差八条,就差八条了啊,谁认啊,为长者送行,自己积福啊。”
大姐和小姐哭着求:“叔伯们,我们实在是尽心了,你们就行行好吧。”
八大金刚们不一定非要不可,但是乡里从来就有这个流程,若实在敲不出来,也就算了。我当时只是个学生,而且学费都是磕磕绊绊的交,可想着老妈和大伯的种种好处,越来越心酸,忍不住叫了声:“大伯还有个幺儿子,就是我。这烟算我的!”
我父亲也经常担任“八大金刚”,此次也是其中之一。我知道家里有几条父亲攒的烟,且此次又可以分烟,所以能抵充。
八大金刚们乐了:“也是啊,怎么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幺儿子,必须得敲。”随即问我父亲:“你家儿子大爷,大学生啊,他发话了,你的烟冲了啊!”父亲无奈地笑笑:“好吧好吧,发丧吧,别再拖着了。”
大伯丧事之后,三哥带着她家小闺女到我家,一声不吭就跪下,咚咚咚给我父亲磕了几个头,我母亲拉都拉不起来。
4,
三哥下有闺女,上有老妈,没法出门打工,只能继续在田里刨。他用前三嫂留下的钱买了个二手摩托车,农闲时就到长江边的码头上守着,老家叫做“打兔子”,从轮渡上过江而来的人要去什么地方,跟摩的商讨好价格,生意就成了。
码头边上的摩的师傅们都认识三哥,无论酷暑寒冬,他都会守到最后一般航渡。夏天,屁股热烂;冬天,脚趾冻穿。
年春夏之交,大约晚上9点,三哥和两三个摩的师傅守在江边,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,从轮船下来后一直站在跳板上,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,那女子依旧对着江水发呆。
三哥和摩的师傅们注意到了,正觉得奇怪,那女子突然跳了江。
“完了完了,寻死的!”几个摩的师傅看见后就赶紧打火,“咱们快走,遇到这事儿真是晦气。”
长江边上,经常有跳江的,而且码头所在地到处是旋涡水,就算想救人,水性不好没准搭上自己的命。
三哥见状,丢下摩托车拼命往跳板上跑。接着一头栽进江中,也许是老天垂怜,水性一般的三哥,居然把女子捞上了岸。
半夜时分,三哥骑着摩托车,把浑身湿淋淋的女子带回了家。乡下经常停电,三哥点着蜡烛,叫老妈起床找几件衣服。老妈善良,颠着脚还给女子煮了碗鸡蛋面。
翌日,邻居们纷纷前来探视,问老妈:“昨晚半夜你家还闹腾得轰隆轰隆的,发生什么了。”老妈摇着头:“唉,不知道是福还是货啊,老三救了个姑娘。那姑娘是邻县人,一口外地腔,说自己被人骗了,想自杀了事。怎么什么晦气事都被老三碰到了哦。”
女子在三哥家住了个把星期,据说她老家就一个瞎眼的妈,姐姐嫁在村里照顾着,她无依无靠,在荆州市打工。女子跟老妈睡了几夜之后,上了三哥的床,成了非正式媳妇。
后来大家才得知,女子82年生,比三哥整整小9岁。
这年10月,荆州长江大桥通车,轮渡取消。三哥的摩的从码头边转到了桥南客运中心。老家的人现在都还取笑三哥:要是大桥早通车几个月,你就捡不到媳妇啦。
5
年,我做了一个多月家教,挣了五百块钱,回家时给老妈买了点东西。老妈非常高兴,一定要三哥到镇上去买点菜,请我们一家人吃饭。
那几天三哥猛打电话,把大姐、小姐、小哥都邀请了,说是陪我。眼看这小弟就快大学毕业,还一直记得咱家,有良心。
吃饭的那天,大家都兴高采烈,我却很难受。
母亲告诉我,比我小一岁的新三嫂,五个多月的身孕,被强行做了流产!
不对国家任何政策做任何点评。三哥和前三嫂有个闺女,我也不知道新三嫂怀孕的时候,是不是不合规定,只陈述事实。
新三嫂起初不知道自己怀孕了,知道之后非常高兴,一定要生下来!村里人爱八卦,干部们也知道了这事儿,就上门劝了几次,要三嫂去流产。三嫂不干,还跟他们吵了一架。
三哥不敢得罪村里的干部们,建议三嫂回娘家躲了一段时间,后来风声貌似缓和了些,老妈生场病,三嫂就回来照顾。
三嫂的大肚子尖尖的,婆婆妈妈都喜欢摸摸,然后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判断:一定是个带把的!三嫂便甜甜的笑。
日子不紧不慢,三哥和三嫂被幸福包围着,买了不少小孩子穿的衣服鞋袜。
有一天,三哥在外跑摩的,家中只有三嫂和老妈,门口突然开来一辆车,下来四五个人,把三嫂掐着抬上了车。
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基本外出打工,剩下的都些老弱病残,根本拦不住如狼似虎那群人。一大群婆婆妈妈在边上骂,三嫂哭得撕心裂肺,拼命挣扎。老妈披头散发,呼天抢地躺在车轮下,还是被人抬开。
可怜的医院里引产,孩子拿出来的时候,小胳膊还在动,是个儿子。
医院躺了一个星期,眼泪流干。三哥那几天,眼睛里一直有火。
他把三嫂接回家后,将给娃娃准备的衣服鞋帽全烧了,一语不发,然后磨了半夜的刀。老妈跪着求他,看在闺女的份上,不能做糊涂事。
“老三那事儿,是他自己家里没人啊。”我母亲感伤地说,“那天我和你爸爸正好去送人情,没想到那几个狗日的那么狠。像老李家,就没人敢上门抓人!”
老李是大户,龙兄虎弟五六个,在小镇上的势力可谓盘根错节。儿媳妇腆着肚子生二胎,也没见罚多少款。
吃饭那天,我见到三嫂的时候,她的气色还好,我比她大一岁,叫了声:“三嫂好。”她倒是脸红了半天。
大约在9月份的时候,三嫂出门了,临走时跟三哥说:“老三,咱们家一定不会比别人家差!”
那年春节,三嫂带了不少钱回来,立马让三哥买砖瓦水泥,约瓦工师傅们,砌楼房。
年夏,三哥新房落成,大气敞亮,家具家电一应俱全,村里人评估至少花了12万。
三哥在自家门口还搭了个大棚,开起了早酒店兼小卖部,早酒有面条、油条,配有牛杂、肥肠、鸡块之类。因为占据村口交通要道,生意还行。此外,三哥附带经营牌铺子,村里三三两两的相约在他家打牌,每人每天两元牌钱。
三哥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抢了不少小卖部和牌铺子的生意。
三嫂每年则在家呆两三个月,多半时间在外,回家就给老妈、三哥和闺女买衣服,老妈乐得合不拢嘴,逢人就说自家媳妇好。
谁都知道三嫂在外做什么,谁都不当面点破。
6
我大学毕业后,在外找了份工作,逢年过节回家,一定给老妈带点东西,后来是直接给钱,一百两百的,经常在三哥家吃饭打牌。
某天在三哥的店子喝早酒,三哥和另外一个哥哥作陪,开了一瓶9年白云边,支了两个小锅仔,一份牛杂一份猪肚,配着花生、酸萝卜之类的碟子。
几个闲人也在一边喝酒,笑着说:“老三,你对这弟弟还真是好,回来就好酒好菜招待啊。”三哥笑着,不吭声。
“老三,你媳妇这么能赚钱,你起早贪黑忙个球啊。你看人家张狗子,媳妇还没你媳妇厉害,成天喝酒打牌的。”又一个闲人道。
所谓的张狗子,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,媳妇也在外奔波。
三哥脸色微微一沉,依旧不说话。
“张狗子哪里能跟老三比啊,老三打牌能赢个媳妇,跑摩的能捡个媳妇,俩媳妇都如花似玉。张狗子那媳妇,黑粗黑粗的,像个母夜叉。”也许闲人们这种玩笑开习惯了,丝毫不避讳。
我有点听不下去,也认识这些闲人,就站起来笑嘻嘻地打岔:“李叔,王哥,我从小就跟三哥在一个锅里吃饭,他不会说话,你们别总是笑他了,来,敬你们一杯。”
闲人们对我还是有几分忌惮,必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,回老家都有同学开车直接送到门口,若要到镇上办个事,打几个电话就能解决。既然我打岔,他们也笑着作罢:“你有出息哦,大学生啊,以后教教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。”“以后我们的孩子要是能考上大学,到武汉找你,落个脚啊。”
“绝对没问题,只要看得起我,也别再欺负我三哥哦。”
三哥默默看了我一眼,带着几分感激。
年,我要结婚了,家里的楼房已经很破,需要翻新。我刚毕业两年,手上没多少积蓄——读书时借了不少钱,好容易慢慢还得差不多了。父亲执意要干,宁可再借。
大约在11月底,三哥和三嫂晚上到我家。三哥依旧不说话,三嫂倒是很直接:“叔叔阿姨,安宁要结婚了,您二老想把房子翻新,我这里有2万,不多,算尽个心吧。啥时候还都行。”
父亲母亲有些不好意思,因为他们在背地也和闲人们议论过三嫂。
“叔叔阿姨,别嫌少啊。”三嫂说着,从包里拿出两叠钱,“不让别人知道就是了。”
母亲千恩万谢。
还有件事情有点怪怪的,三嫂给村里两个老实巴交的大龄光棍介绍了媳妇,说是她的小姐妹。那俩姑娘我见过,80后,染着金黄色的头发,开双眼皮,画很浓的装,穿着打扮充分彰显着城乡结合部的流行风。回村就打牌,而且输赢很大,不过先后都生了孩子,家里也换楼房,漂漂亮亮。
三嫂跟她们俩的关系貌似不错,只是三嫂不化浓妆,也不好打牌,回家就收收洗洗。
7
大约在年春的某个晚上,十点多钟,我突然接到了三哥的电话——他从来不打电话给我。
“安宁,你在深圳有没有同学,最好是律师。”估计三哥思量了很久,才吞吞吐吐的说。
“有什么事吗?我有个死党,正是律师,在深圳,中南政法大学毕业的。”我隐隐觉得三嫂出了问题。
三哥没回话,电话立马被人抢走,是我母亲的声音,很急切:“安宁,你赶紧跟你同学联系,你三嫂被公安局抓了,你老妈和三哥在我们家,老妈会哭死。”
我一点都不奇怪,从网上的新闻中见多了:打黄扫非。
了解到具体情况之后,我立马跟深圳的律师朋友打电话,这个忙一定要帮,属于组织卖淫、介绍卖淫,还是失足妇女,判决的结果会有天壤之别。
跟律师朋友交代完毕,我又打电话给三哥,告诉他一步步怎么做。且反复强调,那律师是我高中时候的结拜兄弟,把他当我就行了。
三哥到处凑钱,去了趟深圳。律师朋友开着车,全程陪同,吃饭都不许三哥买单。我知道从三哥的口中问不出所以然来,每天跟律师打电话。
律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,跑前跑后,把这事儿最后办成了行政拘留,没变成刑事。三哥在深圳呆了个把月,将三嫂领了回来。
临走前,三哥给律师买了两条中华。律师推了半天,没推脱。
后来律师跟我说:三哥跟他堂哥的遭遇很像。三嫂很聪明,配合得很好。没花什么钱,走正常的程序。
三嫂跟我发了条信息:“安宁,多谢你了。求你,别在外面讲。”
我回复:“不会。”
虽然我没透露,但是村里依旧沸沸扬扬。人们都知道三嫂出了事,而且谣传是我找人把她弄出来的,花了好几万,不然可能判几年刑。
此事发生后,三哥的早酒摊子不做了,小卖部也不开了。他的摩托车换成了三轮麻木,一边种田一边跑麻木。三嫂在家休息了一年时间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
我回家的时候,还是去三哥家喝酒,带着媳妇一起。三嫂见到我们俩非常热情,但总有几分不好意思。有次三嫂无疑中跟我媳妇说:我和你同年,其实我小时候读书成绩也不错。
媳妇很同情三嫂,跟我说:三嫂是个好人。
休息了很久,三嫂再次出门。
她只能出门。
8
年,我媳妇怀了二胎,到老家休养,正好三嫂也怀孕了,两人成天一起聊天,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。此时乡里不再追查二胎是否流产罚款之类,政策也有所松动。
媳妇告诉我:三嫂十岁左右,父亲就去世了,母亲眼睛不好,后来全瞎,姐姐匆忙嫁人,照顾着母亲。她十六岁就跟人出门打工,当过服务员,做过导购员,卖过童装。18岁的时候在荆州处了个男朋友,非常帅,开摩托车修理店,爱玩公路赛。那男孩脾气不好,有很多女朋友,喜欢用她的钱,还动手打她。后来那男孩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,叫她去发廊赚钱……若不是遇到三哥,她早就死了。
三嫂很坦诚,对我媳妇说:你不会瞧不起我吧。媳妇说,哪会呢?
三嫂说,这么多年,她还带出来了几个小妹。她喜欢看书,尤其喜欢读余华,《活着》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她都有看,她很喜欢《活着》里面的哑巴姑娘。
媳妇感慨:每一种生活方式,都有其存在的理由。
9月,医院生了个儿子。医院也生了个儿子。
已经快七十岁的老妈乐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,说她多了两个孙儿子,三哥的一个,我的一个——老妈始终当我是他幺儿子。
三哥儿子慢慢长大,闲人们的风言风语始终没消停过:
“儿子长得不像老三。”“是不是老三的,都不好说。”“老三那媳妇,跟其他媳妇不一样,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小姐,两百块钱一次那种,老三媳妇绝对是跟了老板,不然她挣得钱为什么比别人多那么多。”
孩子两岁多的时候,会说会走了,三嫂又出门。还跟我媳妇聊过一次:“注定这样的命,选无可选,趁着年轻还能挣点钱,老三年纪大了,孩子还得养。”
都是命。
如今,三哥的闺女考上了大学,二类本科,儿子三岁,活泼可爱。老妈以前总是唠叨,自己怎么就不死,现在生怕自己哪天就突然死了。
36岁的三嫂已经不再年轻,外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,安心在家带孩子。
三哥依旧种着田,尽管已经没什么收入。闲下来的时候,他就开着麻木到镇上守客人。经常有人笑三哥:“你干嘛还要折腾,媳妇挣了那么多钱,一辈子都花不完了吧。”
三哥冷不丁会冒出一句:“不能闲着。”
跟三哥情况差不多的闲汉们,纷纷染上了赌博的毛病,一场可以输几千。媳妇年纪逐渐大了,挣回来的钱不再比以前,家里孩子要读书,已露破败之相。
三哥家的日子蒸蒸向上。
这世界,谁都不比谁高尚。
吴安宁